我过得不错，没有病，也不冷，也不饿，也不怎么累，一直想过下去，一次也没有想到过死。每天，我都会想第二天做点什么吃的，我也做饭了，你不要笑。

　　那天，我把剩下的肉都做成了包子，只是因为没有冰箱，怕坏掉，我都做成了包子。我的包子满脸皱纹，好像已经做好了一百年，它当然不太好吃，但我真的很喜欢它的样子，像文物似的从锅里出来，傻傻的，咧着嘴笑。

　　我喜欢它的样子，喜欢它乖乖的样子，傻傻的样子，有张了嘴的，对我说了些话，我也对它们说了些话。我说我爱你。我喝了些酒，觉得这也是幸福。

　　我把包子放在我的书桌上，我看到某个大诗人从书里走出来对我挥舞袖子，我看到某个文豪不满了，在书页里挣扎着抗议，但我不管啊，我喜欢我的包子。我没事了可以看它，我无聊了可以摸摸它，我饿了可以吃它。有时候我一天不吃一顿饭，有时候，我一顿吃掉几天的饭，我也不知道夜里我为什么醒了，就找到我亲爱的包子，对它说生命的辛酸和心灵的饥饿。我吃掉了六个包子，依然觉得空，什么都空，天空中有星星，我在夜里看着它，长长久久的看，想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多好。

　　我不是奇葩，只是和别人不太一样，或者和人不太一样，这样是不是也可以活着？我的小屋因为我有了些亮光，或明，或暗。我喝些酒，看些电视，写了些字，我一会儿睡在床上，一会躺在地下抽烟，我把酒瓶子摆成各样的阵，然后轻轻一推，一一破掉，我的电脑在床上陪我，想起什么来我就写些字，还会打打游戏，看看电影——无数个小人，在方寸里幸福和忧伤，袖珍的故事和英雄，虚幻的爱情无望的结局，我都喜欢，像做包子，都包在心里。我的心就是一个包子，满是褶子的包子，什么味道都有。

　　什么，钱包？我没有，这个我真没有。

　　我翻出几张票子，买了好些酒，都是最最便宜的。我一次买好多回来，免得老是老板用那种眼光看我很多次——我没有钱，好像没有钱不是什么错，可我为什么感觉我错了呢，每次都感觉有些不好意思，仿佛去买一次东西，就对不起老板一次。

　　如果有一天夜里，像从前那样的夜里，我和兄弟们把店门弄开，如果搬不到我要的东西，我当然也会觉得老板对不起我。如果有可能，我想在夜里让他给我跪下一次，求我拿他的东西，而留下他的命。留下他的命做成包子，被恐惧层层包裹。当然这只是我的梦。

　　我要吃饭，也要吃菜，我也要喝酒，我得活着，所以我学会了包包子，我哪天卖包子去，卖那些什么味道都有的包子，卖包子和出卖灵魂哪个更辛苦些呢，你说？

　　亲爱的，你说？

　　我的妈妈很穷的时候，就卖过包子的。我想她。这些天我想我的妈妈，也想我的爸爸。我梦到过他们很多次，一次踢毽子玩，要下雨了，乌云低低的，仿佛在他们的头顶上，我叫他们，爸，你们快走啊，我叫他们，妈，你们快走啊。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，他们还在玩儿，他们终于不卖包子了，终于想要好好的玩了，可他们一玩儿天就要下雨了。我看到乌云下他们天真的笑容，可他们不知道，天要黑了，要下雨了。

　　下雨了，隔了窗看夜，隔了深深的时光看到妈妈的样子，她骑在三轮车上，我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。她也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。也许就是站在她的面前，她也无法透过层层的包裹认识我了。我记得她那时候三点钟就起床，打工的人都睡着，她可以悄悄的起来拌陷，不会被人学去什么，也不会被人看到值得揭发的什么。我现在三点钟还不睡，我悄悄的活着，不会有人看到我还活着就不高兴。我怎么也睡不着觉，怎么也写不出字，让我还觉得自己是好人，因为写不出字我咬了自己一口，我惊异的发现，我的血也是干净的。

　　妈妈做的包子好吃，含水，和廉价的肉，还有些新奇的想法的，它有花儿一样的外形，纯真的白色，挣了很多不那么纯真的钱。那些钱让我长大，上学，工作，有想法，懂得了人与人的很多不好，只有懂得了人有多么不好，才会活得稍微好一些，才不那么绝望，才懂得一一接纳和包裹，才会包包子。这些天我包了很多包子，我活得还不错，我每天给自己包点包子吃，或者玩，我把自己包在包子里，什么味道都有。我把看到的，听到的，感觉到的，包在我的心里，什么味儿都有。

　　你吃吗？

　　我这些天我喝了很多酒，有一次深夜我吐啊吐啊，几乎要把胃吐出来了，几乎要把心吐出来了，几乎要对这个世界吐一句真话了，就是：我难过。我吃了变质的包子，就像我认识了变了质的爱情，我难受得想离开这个世界。可这个世界是谁做的包子呢，我在这里活着，像某种不合时宜的菜，像某种不那么好吃，又坚硬的东西拌在滚滚红尘里。

　　满世界都是包子，好看的，不好看的，黑的，白的，黄的，灰的，包得什么都有，不好分辨哪个好吃，哪个不好吃，好吃的未必就不伤胃，就像好听的话未必不会伤人一样。越来越难说什么是对了，什么是错了。我就这么活着，一个人愿意怎么活就怎么活着，毕竟还有人不希望我死掉，哪怕，我只是个包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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